十一
夜晚的下关码头,暂别了白天的喧嚣,只听见海浪来来回回地拍打着沙滩。在这份静谧的缝隙之中,一些身影散落在海滩边,无声地忙碌着。在几盏昏暗的灯光照映下,四个高矮不一的身影站在码头,神色严肃地望着远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说好的两点钟,现在都已经两点一刻了,该不会是爽约了吧?”一个细瘦的身影说。
“不会,从我爷爷辈起,我们两家就是合作伙伴了。再等等,一定会到的。”另一个更高大的身影用笃定的语气说。其余的两个身影看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地望向海的远方。
忽然,海浪的声响渐渐喧闹起来,只见眼前的海平面上分出两条白色的浪花长蛇,紧接着,又是两条;长蛇越来越多,海浪的咆哮也越来越响——一整队铁甲舰闪着漆黑的光芒缓慢逼近四人眼前。
“看,这不就来了!”坂本辰马发出他的招牌笑声,大步迎上前去,桂小太郎加快脚步追上他。高杉和银时互相对视一秒钟,也跟了上去。
在桂开着红色快艇回到下关的第五天,坂本辰马带着自己的军队加入了攘夷军。“初次见面就吐了你们的两个将领一身,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哈哈!但是,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见面礼,估计这几天就能到了~”在司令部,坂本辰马一边擦着嘴,一边对桂小太郎说道。两侧的高杉晋助和坂田银时顶着半干滴水的头发狠狠瞪着他,如果不是一份大礼,我一定要这小子好看!银时和高杉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同样的话。幸好,坂本辰马虽然是一个晕船的人,但在星际贸易上确实非常可靠——他这一回带来的是三艘装配有克虏伯炮的铁甲舰,和用集装箱载来的新式机枪。
“有了这些武器装备,夺回炮台指日可待!”靶场上,桂看着正在练习使用新武器的士兵们,内心的信心又加强了一分。“银时,高杉,我们一起去试试新武器吧!”桂扭头朝身边的两个青年提议。
“我有这把刀就够了。”银时握紧腰间的吉田松阳的刀。桂见状,转而向高杉问道:“高杉,你呢?现在这个时代,没有新技术和新武器是会被新世界淘汰的。”
“我对新世界没兴趣。在那个世界淘汰我之前,我会先毁掉它。”高杉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蔑的笑,随后,他捏了捏桂的肩膀,说:“你想去就去吧。”
注意到桂独自一人走进靶场,坂本立刻摘下护耳罩,招呼他过来。“假发,来看看这一批新式手枪的威力!”
“不是假发,是桂。”桂走上前,一面纠正坂本,一面拿起他跟前的手枪,朝前方的标靶开了三枪。 “感觉怎么样?”坂本带着期待地问。
“比我们之前用的那一批手感更稳一些,也更轻巧。”桂诚实地说着自己的感受,“是一批上乘货。”
“货源是戌威星商人噢,他们刚刚结束内战,军火商们正在大甩卖,我就顺便去砍了砍价。”坂本快乐地朝桂眨了眨眼,后者用赞赏的语气说:“谈判大师,真有你的!”
“战争的本质也是为谈判积累资本,既然如此,能靠谈判就解决矛盾,就能大大减少战场上的牺牲了!”
“你说得对。如果每一个统治者都能像你这样想,就不会再有流血和战争了。”桂小太郎低着头,坂本辰马看不清他刘海之下的表情。于是,机敏的他转换了话题。
“怎么样,你也带一支枪吧?远距离攻击非常方便哦!”坂本向桂建议道,后者微笑着对他摇头,说:“不了,我还是用刀顺手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是老师教会了我如何握剑,如何用剑——我是永远都不会舍弃剑的。”
坂本一言不发,只睁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凝视桂的眼睛。然后,他一把勾上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就是喜欢你异常顽强这一点,啊哈哈哈哈!”说罢,眨着眼勾着他朝靶场外走去,说:“有兴趣和我去看一些毛茸茸的天人小公仔吗——一些星际贸易的附赠小礼物噢!”
“真的吗?我要去!”
这一回,桂小太郎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炮台回来了!”
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号声,兴奋的士兵们迫不及待地将攘夷军的旗帜重新插上炮台。凭借坂本辰马的驰援,攘夷军成功把天人逼退到海峡那头,同时将东方的不少地区纳入了控制范围——这样一来,军队的实力和声势都壮大了不少。为庆祝胜利,司令部决定全军放假三天,让军士们自由活动。
“坂本,这回可多亏了你,要不是那些新式武器,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夺回炮台!”在司令部的小型庆功会上,桂向坂本举起酒杯。
“啊哈哈哈哈!这算不了什么,互惠共赢嘛!银时的英勇才真是名不虚传,战士们都说,那样迅猛的奇袭只有白夜叉才能做到,白夜叉是军队胜利的保证!”坂本挠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发出爽朗的笑声,看向矮桌对面的银时,而银时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夸奖,只是红着脸自顾自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于是,他似乎也没有听到坂本的下一句牢骚。
“不过要是可以不要每次都烧船来突袭的话就更好了……”听到这句,桂转过头来,代替银时向坂本做出抱歉的口型,而坂本很快又自我开解道:“话说回来,如果用钱就可以少牺牲一点人的话,那就是全天下最划算的买卖。”
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高杉突然开口:“克虏伯炮确实不同凡响,要是能够量产就好了。”
“噢,高杉,你的野心可不小!可惜现在地球还没有这个技术,只能从天人那里买。”
“如果能找到机械制造方面的天才,也许并没有那么困难。”
“WOW~~高杉君在鬼兵队之外又要开发新业务了吗?”银时忽然来了兴致,扮着鬼脸凑到高杉跟前。
“管好你自己吧,你也只是借了坂本的船才快了我那么一点点。”高杉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手中的酒。
“噢,是吗?那下一次可千万要注意不要落在我的后面噢晋助酱!”银时抬高了音量,高杉则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下一秒,高杉的手便揪起了银时的衣领。
“他们俩从小就这样,你别在意。”桂毫无办法地看着又展开新一轮决斗的坂田银时和高杉晋助,无奈地向坂本笑道。
“没关系,我明白的,竞争是男人们的本能嘛!”酒精的刺激下,坂本的笑声显得愈发清晰和通透,两人一杯接一杯,津津有味地看着酒桌另一边的银时和高杉的日常世纪对决,你一言我一句地聊到月落时分,直到桌上的酒盅全都见了底,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
四人相继走到庭院之中,一阵风吹来,燥热的酒意被冬季的寒潮吹散了几分,让桂小太郎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继而感到脖子上有一些凉。
“高杉,等等,我围巾忘拿了。”桂对走在身旁的高杉说着,转身准备返回房间。忽然,一个温暖的绒毛物体围住了他的脖子。
“假发,你围巾忘拿了。”坂田银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从桂的身后将红色围巾环在他的脖子上,走到他的另一侧。“谢谢你,银时。”桂向银时道谢,一旁的高杉则冷冷地看着银时,一言不发。桂似乎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毫不在意,搂着高杉和银时的肩膀向寝室的方向走去。
果然……男人们的竞争还真是无处不在呢。坂本看着身前的三人,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一场战役的胜利并没能决定战局的胜负,天人的军队休整完毕,便迫不及待地从海上向攘夷军发动了袭击。海面上,阿姆斯特朗炮和克虏伯炮相互轰鸣,爆开一朵朵血色烟花。陆地上,山炮对山炮,手枪对手枪,交战双方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在战场上能更快杀死对方——战争越来越惨烈了。每场战斗后,战地医院里总是挤满了伤员——就连银时也在上一场战斗中被炮弹炸伤了左手手臂,住进了病房。酒精和药物的需求激增,兵员亟待补充。招兵买马、备战练兵……桂小太郎变得越发忙碌起来,他的每一天,就是在战场—司令部—伤兵营之间的无数次来回折返。
这天,桂走进战地医院时,和高杉打了个照面。
“高杉,你也是来看银时的吗?”桂问道。
“我去看他干嘛?”高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鬼兵队有好几个士兵发烧了,我来看看情况。”
“冬天到了,千万小心传染病——最近结核病正流行。”
高杉向桂点点头,又补充道:“严冬要来了,我们得在第一场大雪之前让部队尽可能东扩——都城就在那里,那里才是老师在的地方。”
桂“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随后便走进了营房。在他身后,高杉的声音响起来。
“他在走廊最里面靠右数第三个房间。”
桂来到坂田银时的床前,他闭着眼,胸口有节奏的一起一伏,似乎是睡着了。桂放轻动作,将两盒草莓牛奶、一袋橘子和一个保温饭盒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又绕到他右边的滴注袋前察看点滴的速度。在进病房之前,桂向医生了解了银时的情况——万幸没有伤到筋腱,体内的弹片已经被取出,现在有一点轻微的发烧——应该是炎症所致,只要注射几天消炎药,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桂将手掌放在银时的额头上,想试试他现在的体温。这时,银时的眼睛睁开了。
“假发啊……”看清来人后,银时重新闭上了眼睛,“我还以为笨杉又回来了。大忙人,你来干什么?”
“不是假发,是桂。”桂小太郎条件反射般地答道。此刻,他的心底涌起另一种意义上的欣慰,“真无情。我当然是来探病的了,在朋友受伤时去探望是基本的为人之道,银时,你的人生之路已经彻底走歪了。”
“我的人生路不需要一颗套假发的脑袋来指导。”
“不是假发,是真发;啊不,是桂。”桂搬了张凳子,坐在银时床边,从柜子上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剥掉橘皮,仔细地撕下橘瓣上的橘络,将一瓣橘肉递到银时嘴边。
“张嘴。”
银时有些紧张,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桂的两个手指将一个橘瓣塞进银时口中,他的手指在收回时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嘴唇,在银时的心里闪过一道电流。见银时吞下一瓣,桂又往他嘴里放了一瓣,就这样,一瓣又一瓣,不一会儿,一个橘子就吃完了。
“还要吗?”见银时摇头,桂又说:“我给你煮了鸡汤,加了茯苓——你平时糖吃太多,这个可以加速糖代谢……”
银时看着桂的嘴唇一开一合,有板有眼地介绍着东方药典知识,却彷佛是在给自己出一道世纪难题。他的心里有一万句甜得发腻的话想讲,可偏偏自己这张嘴,一开口便全是一些口是心非的蠢话。为什么战场上的自己撼动千斤重的战舰都不在话下,要撬开这薄薄两片嘴唇,却几乎要穷尽有生以来全部的力气?
“辛苦你了。”银时说道。
“别这么说。”桂看着他,深潭般的瞳孔上浮着两点光亮,“你是我们的希望。我——我们不能没有你。”说着,桂的手握上银时缠满绷带的左手,银时的手指向内弯曲,紧紧捏住他的手指,说:“放心,为了老师,为了大家,就是死神抓住我的腿,我也会砍断他的手从阴间爬回来的。”
“如果死神抓住了你,我会用钓竿把你钓上来的。”桂的神情放松了些,冲他意味深长地笑。接着,他拧开保温饭盒的盖子,用汤匙舀起一勺鸡汤送到银时嘴边说道。
“张嘴。”
又是一场新的战斗。
攘夷军花了四个小时来击退天人的这波冲锋,战火从海上一直蔓延到树林中,周边的村落里,有几户人家的院墙和房屋被流弹击中,桂派出一支工程队去帮助居民修缮房屋,自己则在树林附近查看战场善后的情况——这本来是他和高杉共同的工作,但今天中午从前线下来之后,高杉似乎有一些低烧的症状,便提前回房间休息了。而银时还被军医捆在病床上——“在痊愈之前哪里也不准去,不要浪费我们好不容易搞到的消炎药。”这是军医对银时下的死命令——于是,今天的巡察任务便只由桂一个人承担。
桂小太郎正在乡间小道上走着,忽听身边传来一阵马达声,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假发,你要去哪儿?”坂本辰马坐在一辆山地摩托车上向桂喊道。
“我去周边树林看看。”
“上来吧!”坂本示意桂坐上摩托车后座,“刚交接完物资,没事了就来村子里逛逛。你要去哪儿,我载你去。”
坂本和桂行驶在山地之中,一些地方有明显被焚烧过的痕迹——应该是被燃烧弹击中了。“还好没有落在村庄上,不然可就麻烦了。”坂本心有余悸地说,两人借助摩托车的速度,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树林的另一边。当摩托驶近一条小河时,桂忽然猛拍坂本的背,喊道:“坂本,停下来!你看,前面好像有人。”
坂本立刻熄灭了引擎,看向河边——确实有一个马头人形的物体在河边半躺半坐着。两人从摩托车上下来,谨慎而缓慢地靠近,桂的左手按在腰间的武士刀上,做好随时拔刀的准备。而当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坂本压低声音在桂的耳边说:“假发,看姿势……那里坐着的……好像不是活人……” 两人稍微放松了一些,仍保持谨慎地走到河边。这下,他们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具天人的尸体。从面相上看,似乎仍是青年的模样。他的半截身子陷在水中,左侧腰部被弹片击中,血已经被河水冲刷殆尽,只剩下白骨与破损的内脏暴露在空气中,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在距他不远处的矮树枝上,挂着一本浸过水又晾干了的小书。坂本走过去,拿起那本书,书中印刷着一些他所不能完全读懂的线形文字,密密麻麻,一段接着一段——这似乎是一本诗集。
“他一定是在河边读诗的时候,被炮弹的弹片击中的……”桂蹲下来,俯身察看死者的伤口。他注视着死者身体上血肉模糊的空洞,彷佛在那个空洞里,看见了自己的内心。“我……在战争没有开始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在河边读诗……看银时和高杉他们在河里打水仗,等太阳落山,回到村塾,和老师一起做饭、吃饭……”
“假发……”坂本的声音变得小心起来,他生怕哪一个音调发错,触动了桂那根不能触动的心弦。
“也许,这个天人青年,他也有自己的朋友、师长、志向……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桂的声音嘶哑而颤抖,膝盖上的双手攥成拳头,紧紧抓着袴裤的布料。
“我……我和高杉、银时之所以加入战争,是为了阻止老师的死,可是到头来,却造成了更多的死亡……然而,当我发现这个事实时,已经无法回头了。”桂的眼睛里水波涌动,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我,我们不能没有老师……现在还来得及,也许老师他……他还活着……我……”
桂的声音堵在喉头,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坂本见状,也蹲了下来,将手轻轻覆在桂的后背。感受到来自背部的温度,桂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他的脸颊。坂本一改平时的呱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尔后,他扳过桂的身体,将他的半个身子和乌黑的脑袋揽进自己的胸膛。 “没事……哭吧……”坂本宽大的手掌有节奏地拍着桂的背,说:“哭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之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任由桂略显嘶哑的哭声刺穿自己的胸腔,在这片沾满血腥和硝烟的树林中孤独地回荡着。
Comments
January 6, 2023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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