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拜修殿,我試着重新梳理思路。米迦勒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首先是年齡,乖乖,兩千伯度,一伯度是129億年,地球的年齡才45億年。我這是變成了什麼鬼東西。只是個吐槽,我很走運,天國副君總不至於捉襟見肘拎個黃色塑料袋滿世界撿酒瓶。
道聽途說經常與親眼所見相去甚遠,比如,無論是神族還是魔族都說路西法是個幾乎從不出門的死宅,在天界除了去聖殿例常朝會以外從來不出光耀殿的門,還經常蹺掉朝會;在魔界開會的地方就在他住的卡德殿,於是比以前更加死宅。可我幾乎天天都能碰到他在魔界景點散步,當我對着地圖一臉絕望的時候他還提出要爲我帶路,起初有點不好意思,我從收集到的資料中瞭解到魔王路西法是個工作狂,和神族一天到晚沒事可幹變成白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國副君大天使長不同。但他說他也是來散步,沒什麼要緊事。
我們漸漸熟識,他並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我討厭『陛下』這個後綴,直接叫他路西法,於是他就叫我伊撒爾。其實我有點想叫他路路,但剛認識就給人家取外號太不禮貌了。
伊撒爾,Israel,以色列,二戰後猶太人建立的獨立國家;耶和華在伯特利賜給雅各的新名字,意思是『太陽的光輝』;雅各是以撒的兒子,亞伯拉罕的孫子。
魔界遠比沉悶的聖浮里亞要好玩,我也稍微有點理解爲什麼路西法要叛變了。天界太無聊,他待不下去了,於是想換個地方,近乎無盡的生命如何打發實在是個難題,我想到講永生人的那部小說《人都是要死的》,感到這是個我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地方。或許路西法這麼有耐心是因爲生命實在太長了,往前往後都是相當於無窮無盡的時間。不過這有點說不通,我見過許多年齡上千伯度的神族與魔族,他們和我在地球上熟悉的人類沒什麼兩樣,照樣會表現得很煩躁,原來和平是無論走到那裏都很難實現的東西。我盡力讓自己不要多想,因爲我和路西法的過去已經一筆勾銷了,我們只是短暫地進行友好談判的天魔二界首腦,隨時有短兵相接的可能性。對,每天都要把這句話對自己重複四千遍。
路西法手下的三個撒旦見到我總是一臉怨恨。可以理解,畢竟米迦勒曾經坑過魔界,過程我不清楚。但當時我們可是敵人啊,敵人不就是用來坑的嗎。神族是怎樣的我還是沒搞清楚,但你們很顯然根本不屬於那種迂腐到會講究武德的種族。
我也決定不跟他提手鍊的事,畢竟那麼整天麻煩人家放棄僅有的閒逛時間帶我這個看不懂地圖的路癡到處轉悠。而且我經常固執得要死,無視路西法是對魔界再熟悉不過的老司機,堅持說我選的岔路是對的,結果兩個讓走了許多冤枉路。我很感謝他。要是我在地球上的朋友,早就罵我該死的腦殘然後再也不幫我了。
時間過得飛快。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在魔界遊山玩水一個多月了。心想這回完蛋了,回去要被耶和華罵樂不思蜀就知道玩把工作忘得一乾二淨,雖然我還不知道耶和華會不會直接對我們說話。我已經焦慮到把路西法看成友軍,對他說,完了,回去以後所有人都要找我算賬。結果他真的像友軍一樣幫我,第二天給我了一張寫了字的紙,讓我抄一遍然後寄到聖浮里亞去。就像死線將至時把作業借給我抄的菩薩室友。
他的字很漂亮,我把那張紙疊得整整齊齊藏在外衣內襯的口袋里。魔界日遊的紀念品。
或許是因爲被他撈過一回,我對路西法信任到把自己什麼都想不起來的事告訴了他,結果他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還說這回是他失誤,直到我從會議室離開以後他才意識到我又把記憶給丟掉了。那時我們在紅海漂流,躺在解開繩索朝不可知的方向遠去的小船里。他說蔥這裏可以清晰地星星,羅德歐加的只不過是些冒牌貨。我想起四處搜刮來的資料中提到路西法很久以前有過老婆,是個借用薩麥爾老婆的身體製作出的傀儡。原來他被驅逐到這沒有光明的世界之後也會懷舊,試圖用魔法模擬出舊日黃金時代天國的種種風俗面貌。
路西法問我想去哪裏,他可以帶我去過去與未來的任何地方。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到過去也可以去往未來?我將信將疑,說我想去黃金時代的希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去什麼地方,之前去希瑪閒逛的時候蠻開心的,和耶路撒冷不同,我在希瑪沒有迷路,在耶路撒冷那張該死的地圖差點把我帶進河裏,幸好我及時想起自己會飛,不然真的會一頭栽進河裏。
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光線的刺眼,我用手遮住雙眼,過了很久才緩慢地把手移開,再緩慢地睜開眼。原來習慣黑暗以後眼會變得這麼怕光,臨回去的時候得想辦法找副墨鏡。在無光可遮的世界找墨鏡。又想到自己的名字『太陽的光輝』,我恨伊撒爾。
似曾相識的地方。我曾經到過這裏。是舊日的回憶嗎?不對,前段時間我剛抓着地圖在希瑪閒蕩過,造訪過所有地圖上特別標註的點,難怪眼熟。只不過黃金時代的氣息與我所造訪的希瑪截然不同,那時的神族無憂無慮,居於世界的中心,又有長到近乎厭煩的生命。
我感到路西法的能力真的很作弊。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製造足夠逼真的幻景,可以永遠活在他想要的夢里,重複體驗那早已流逝的過往,在以假亂真的夢里讓舊愛回到身邊,一切從頭再來。
我忽然想到自己眼下的生活也像是一場夢,心想事成到對週遭的一切都感到有些飄渺,險些掉進河裏時想要是會飛就好了,結果我真的會飛;帶着協議書在會議室坐立不安的時候想要是路西法能乾脆利索地直接簽字就好了,結果他真的直接簽了字;面對魔界比耶路撒冷複雜一萬倍的地形和比那張被我罵了一萬遍的耶路撒冷地圖還要坑的魔界地圖時想要是有好心人能帶我一程就好了,結果真的來了個好心的魔王;玩得忘乎所以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處在隨時會被幾個熾天使揪回去的境地時想要是有什麼辦法能讓神族不追究我的過失就好了,結果就有了可以直接照抄的請假信。
很可能這真的只是一場夢,醒來以後我會想起考試的內容與自己的名字,滾回地球面對我的倒霉考試周。有蚊帳兜着有欄杆擋着很難從上鋪掉下去;學校也沒有建在地震帶上。或許正因爲感到這是一場夢,纔會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地跟着路西法漫遊,因爲一遇到可怕的後果我就可以從夢中驚醒回歸沉悶但平穩的日常。我不至於聽了羊角耳環的話以後還腦殘到以爲魔王的日常就是滿世界閒逛。或許這種縹緲不定便是實現純粹快樂爲數不多的可能途徑之一。此刻我全部的憂懼就是幻覺魔法隨時會驟然結束,我醒來又會回到那個我所熟悉的寂寞又沉悶的世界。刷牙洗臉後我就會忘記有形的故事,也無法確認縹緲不定的內在體驗是否殘留了下來。
而路西法可以反覆做同一個夢。
須臾的光熄滅以後可以閉上眼在屏蔽所有干擾的徹底黑暗中見到忽暗忽明的景觀。
我總是感到困惑,想問他爲何能夠忍受近乎永恆的時間,然後想到我和其他不死的神族都早已接受了它,想到當了幾千個伯度冷笑話大師兼帝都第一色魔的梅丹佐,於是作罷。
路西法變成了舊日熾天使的樣子,很漂亮,比畫像里漂亮。而我變成了格衣着樸素的少年,背上只有兩對翅膀。
「你會懷念這個樣子的我們嗎?」
「你猜。」
可我已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如果這是他用上萬年的時間來懷念的舊日,爲什麼我會選擇將記憶悉數丟棄?
「你會將這不過兩年的回憶懷念上一萬年嗎? 」
「一萬年很長嗎?」
想到我們以百億年爲單位計數的壽命,對我們來說真的很短。不知道爲什麼我又問了不合時宜的話:
「那麼……你會想我多少年?」
「應該說多少個伯度。」
「你真的會把我記一百億年嗎?不可思議。」
「你的年齡不也已經到兩千伯度了嗎?你只是暫時忘記了而已。」
「那好吧,你會想我多少伯度?兩千伯度?不至於吧。」
「猜一下我的年齡。」
「誒我可不是白癡隨便撈本天界的歷史書都能知道你是第一個千伯度出生的,現在已經是快八千多伯度的老人了。」
「我的年齡不太容易計算。事實上我也無法追溯出具體有多長了。」
「什麼意思?」
「我只數到了四十五萬伯度,具體幾千幾百實在忘記了。」
「怎麼可能?你是在嘲笑我是個弱智嗎。宇宙的年齡都還沒到九千伯度。」
「你繞着湖走一圈,回到出發點,難道就要視作一步也沒走嗎?」
「原來你是把做夢的時間也算進去了。」
「夢?……這樣理解其實也沒關係。」
我表示聽得一頭霧水。他說,如果沒記錯,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及這些,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想明白的。
我們獨處時對話總是用天語,有其他人在場則切回魔語。然後我用魔語告訴他,儘管失憶了我還是聽得懂魔語。於是我們就把兩種語言摻在一起講,合併而成的新語無論是說還是寫都很搞笑。從一萬多年前開始天語便在以極緩慢的速度發生改變,我們意識到時發現它已經和黃金時代的天語截然不同,謙敬詞氾濫,語法越來越複雜,無所事事的神族熱衷於玩文字遊戲,到處都是一詞多意和多詞一意。所以聽說有魔族學天語的時候我徹底震驚。而放在一起我們舊日所熟悉的語言就會看起來更接近於魔語而非現用的天語。而魔語是路西法叛變以後搞出來的,他真的很愛折騰。
突然意識到這是比喻。米迦勒隨時會死去,伊撒爾隨時會回歸神體。生命就像一場夢。路西法是可以反覆做同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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